三月一个温暖的周日早晨,大约十几名泰国基督徒静静地坐在清迈的恩典新生命教会(Grace New Life Church)里,等待礼拜的开始。当敬拜团主领在吉他上热身,牧师调整着PPT时,一位91岁身体瀛弱的白人老先生戴着双焦眼镜,蹒跚地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敬拜主领站起来,请“马乌”(maw,泰语中的“医生”)带大家祷告。退休的宣教士亨利·布雷登塔尔(Henry Breidenthal)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走到第一排。在那里,他低着满是白发的头,闭上眼睛,轻轻地对上帝说话,他的泰语因着年纪变得含糊不清。祷告结束后,敬拜音乐开始时,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敬拜结束后,亨利和其他会众听着帕托姆彭·孔(Patompon Kong)牧师当天关于十一奉献的信息。帕托姆彭曾是亨利创办的圣经学院的学生。如今,在这位长者人生的晚期,帕托姆彭成了他的牧师。

在过去的60年里,亨利视泰国为他的家。他的长寿让人回想起早期的海外福传时代。今日,许多新进的宣教士希望能在几个月或几年内就能见到快速、实际的宣教成果,然后再回到自己国家。亨利的事工却显示了宣教士在长达数十年的服事里,其影响力有着复合式成长的潜力。

这类型的长期性事工是有代价的。亨利放弃了在美国可以赚取的医生薪资,也放弃了结婚和组建家庭的机会(亨利一直维持单身),更放弃了舒适和轻松的“正常的”生活。

然而,当他在家里和我谈起他在泰国的生活——治疗麻疯病人、在部落地区传福音、建立教会,以及教育数代泰国牧师时——他并没有纠结于他放弃了什么。

孔牧师指出,亨利老师“委身于他从起初就期盼的事:好好地完成这场比赛。”

从堪萨斯城到曼谷

在密苏里州堪萨斯城长大的亨利,年轻时便曾想过要从事宣教工作。他的家人在宗教信仰里委身的程度不同,但亨利在属灵上很早熟。小时候的他认为,成为一名宣教士可以确保他能上天堂。

亨利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参加“基督教青年归主协会(Youth For Christ)”星期六晚上的密集性聚会。在那里,他学习到,救恩是因着恩典,而不是一个人是否出席教会。这个信息深深扎根在他的脑海里,完全改变了他对信仰的看法。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他成为宣教士的计划。他问道:“现在我明白救恩是出于恩典了,那么,还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呢?”

亨利在成为宣教士的路上绕了些路。在父母的建议下,他追随哥哥的脚步,进了医学院。从密苏里大学医学院毕业后,他在达拉斯完成了住院医师培训,并且积极参与地方教会的活动。尽管如此,他仍然坚决成为一名宣教士,于是他进入达拉斯神学院,并于1962年获得神学硕士学位。

在行医几年后,亨利加入了海外基督使团(OMF),并于1964年乘船前往亚洲。他首先在新加坡接受培训,然后前往泰国,在那里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学习语言和适应文化。

OMF随后派遣亨利到泰国中部的麻风病医院工作。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从事医疗工作,但他内心渴望传福音给泰国北部尚未听过福音的山地部落人民。 OMF的领导层希望他在第一个四年的任期内专注于医疗工作。他们说,在那之后,亨利可以将注意力从满足人们身体的需求转移至属灵的需求上。

左图:亨利分享他宣教工作的照片。右图:亨利在泰国的恩典新生命教会带领祷告
Image: Photos by James Thompson

左图:亨利分享他宣教工作的照片。右图:亨利在泰国的恩典新生命教会带领祷告

接触未曾听过福音的缅族部落

亨利说:“在宣教禾场上,一切都储存在照片里。”他慢慢的站起来,步履僵硬地走向另一个房间。 “你必须要有照片。”

他决定让我看看他见过的人和地方,就像他在休假期间回美国拜访教会那样。我们聊着他于1970年代初期在泰国和老挝边境为期两年的宣教工作,亨利主要和缅族部落的人们待在一起。他住在山区的小屋里,取决于村民接待的情况,每个村庄停留的时间会长达数天、数周或数月。尽管他凭着有限的设施试图治疗村民的健康问题,但他的主要目标是传福音。

他拿出几本装满小型幻灯片的大册子,这些幻灯片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图片里有泥土地板和身穿丰富多彩服饰的村民及小屋。亨利在人生的这一篇章里有著成功的时刻,例如,他背着一位苗族妇女从她的村庄走到最近的诊所,救了她的生命。在半路上,他拦下一辆车帮忙载送她,让这名妇女及时到达诊所。这名妇女已昏迷了一个多礼拜,但医护人员成功的让她醒过来。后来,亨利得知她成为了一名基督徒。

同样的,亨利也经历不少让人失望的事。有些村庄对他不感兴趣,迫使他离开。其他村庄欢迎他来当医生,但不欢迎他来传福音。尽管有这些挫折,他和缅族人生活的两年时间里,建立了不少友谊和关系,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他仍然持续投入其中。多年后,他帮助缅族信徒在清迈建立了一间教会。

建立曼谷第一所圣经学院

20世纪中叶,泰国为数不多的基督徒面临着一个困境:教会缺乏传道人。许多在教会服事的人很少有机会接受正规的神学培训。一些人去到国外学习神学,但这种方式最大的缺点是费用昂贵,而且许多出国求学的泰国人毕业后皆在当地找到了工作。

在1970年代之前,曼谷尚未有ㄧ所可授予学位的神学院或圣经学院。一些宣教机构和教派已自行开办小型神学院,但当地的基督徒和宣教士认为有必要在首都建立一间标志性的福音机构。 1970年,他们将这个愿景变成了现实:泰国基督徒合力奉献了神学院所需的资源,如建筑物和资金。 OMF和宣道会共同合作,确保这间学校是跨宗派的。现在,这所新学校只缺一位院长了。

这间新成立的曼谷圣经学院(Bangkok Bible College)的董事会邀请亨利担任该学院首任校长——同时也是唯一一位全职老师。他接受了。在结束缅族人的事工回到曼谷后,他搬进一栋破旧的两层楼房,这是学校的第一间宿舍、教室和办公室。

1971年,亨利(最左)与BBC的第一批学生站在一起,其中包括Chumsaeng Reong(左四)。
Image: Photos by James Thompson

1971年,亨利(最左)与BBC的第一批学生站在一起,其中包括Chumsaeng Reong(左四)。

培训几代泰国牧师

亨利分享的下一批照片包括一张30多岁的自己站在五个穿着白色衬衫和领带的年轻泰国男子身边。这是BBC于1971年招收的第一批学生。其中一位泰国基督徒,Chumsaeng Reong,他在一个名义上的基督教家庭中长大(他从中国移民来的祖父是一名基督徒),对学习更多的圣经知识很感兴趣。他教会里一位长老建议他向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美国医生学习,这位医生正在开办一间圣经学院。长老承诺,这位医生就像一本“圣经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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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ong在学期开始时抵达,他是第二个入住的学生。他很快就了解到只有其他三个学生会加入他们。他记得当时想着:“如果这个医生这么厉害,为什么学生这么少?而且,为什么这栋楼这么破旧?”

尽管最初的幻想破灭了,但现年72岁的Reong形容他在BBC的时光是“一段特殊的灵命塑造时期”。由于亨利和学生们一起住在这间破旧的房子里,属灵上的讨论常远远超过正式的课间时间。 “我们在餐桌上讨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Reong回忆说。在BBC学习五年后,他成为一名牧师、神学院讲师,并成为威克里夫泰国基金会(Wycliffe Thai Foundation)的创办人和主任。

今天,BBC成为了曼谷圣经神学院(Bangkok Bible Seminary)。旧房舍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几栋设备齐全的教室、一间令人印象深刻的图书馆和一个大型集会厅。一支强大的师资队伍补齐了早年仅有的一个全职职位,现任院长Manoch Chaengmook也曾是亨利的学生。该间神学院提供实体和线上课程,目前服事着近1000名泰国学生。

左图:亨利在曼谷圣经学院(BBC)时期的照片。右图:今日BBC的课堂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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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亨利在曼谷圣经学院(BBC)时期的照片。右图:今日BBC的课堂照片。

1995年从BBC退休后,亨利从曼谷搬到清迈,在那里他帮助建立了清迈圣经中心(Chiang Mai Bible Center)。起初,学生们是在他的家里上课。但该中心不断成长,最终成为清迈神学院(Chiang Mai Theological Seminary),亨利在那里教书直到2018年。如今,该神学院有大约150名学生。

在曼谷和清迈,亨利确保他的学生将他们所学的知识付诸行动。他们和他一起建立教会,包括他和另一位宣教士在曼谷建立的马卡山新生命教会(Makkasan New Life Church)。该教会不断发展壮大,很快就在该市及周边地区涌现其他几个新生命教会。由泰国基督徒(包括亨利的一些学生)担任教会领导的角色,迅速发展教会的独立性。

‘最棒的一本书’

这位好医生放下照片,拿起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泰文,正面画着耶稣。 “我没有要跟你传教,”他说,一边翻开小册子。

这是一个无心的小谎言,目的是让我安心。显然,他确实想向我传教,就像他在过去几十年里向无数的人传教一样,手里拿着小册子。我向他保证我不介意,然后他开始详细阐述上帝的救赎计划。

当泰国基督徒想起亨利时,他们常常想到这些小册子。从最初的年代开始,亨利就常常带着这些册子,和听诊器、温度计一起藏在他的医生包里。他在曼谷圣经学院任职期间,每周日下午会和一群泰国神学生在曼谷的伦皮尼公园分发送这些小册子、唱着歌,并与任何愿意停下来交流的人聊天。后来,他也会在清迈以及在前往邻国旅行途中分发这些册子。有一次,越南当局还因他发放小册子而拘留他三天。

他指着小册子里《约翰壹书》第5章的几节经文,尤其强调了第10节:“信神儿子的,就有这见证在他心里。”

“在泰国,人们对‘相信’的概念理解得比较慢,”亨利说。 “相信意味着信任。”他解释道,对许多泰国人来说,“相信耶稣存在”是很自然的事。在一个习惯万神存在的文化里再增加一个超自然的存在,通常不是什么难事。但“仅仅倚赖基督的牺牲”对他们却是艰难的挑战。

和亨利在曼谷市中心发传单的学生们记得自己起初感到非常不舒服。其中一人回忆,试图融入在公园步道上慢跑的人,感觉非常尴尬。但许多人也说,他们逐渐学会了不以福音为耻。尽管正面回应寥寥无几,但与他们聊天的几个人最终确实成为了基督徒。

这种传福音的方法也有其批评者,亨利自己也承认其中的不足之处。例如,他知道小小的字有时让老年人难以阅读,他也知道有些小册子的内容是用泰国人不容易理解的西方框架来解释福音。但他也相信,ㄧ些小册子里有适应泰国文化的见证,将这些小册子送到人们手中能起作用。

“这是你能送给世界上任何人的最好的一本书。”他说着,举起那本小册子。

‘除了你,他没有其他议程’

当泰国神职人员回顾布亨利的事工时,他们皆惊叹于他的委身。 “他并不渴望回到美国,”孔牧师说。 “他从不算着离休假还有几天、几个月、几年。”孔牧师把这归因于亨利“对泰国人民发自内心的爱。”

但他们也承认亨利有弱点。亨利总是在忙于许多教会工作上,以至于没有足够照顾好自己。朋友们会试图确保他有足够的饮食和休息时间。身为一名教师和导师,亨利有时会过于严格,而且他偶尔会过度直接,以对泰国人来说有点不舒服的直接方式沟通。

但他们也说亨利很谦虚,能够承认错误,并有意识的努力适应泰国文化,这是许多宣教士没有做到的。也许更重要的是,亨利有能力专注并花时间在每个学生或同伴身上。

“他是少数几个能和我讨论我的问题,并和我一起祷告的人之一,”一位亨利多年的泰国朋友说。 “因为除了你,他心里没有其他议程。”

随着我们共度的时间接近尾声,我看到亨利的另一个显著的人格特征:他的灵命操练。他在泰国教会里以“没有圣经,就没有早餐”的座右铭闻名,他确保自己每天早上在身体吃饱前先在属灵层面上吃饱,并且几乎总是会以祷告来结束和人的聊天。当我们的采访结束,我起身要走时,他迅速叫住我。 “让我祷告吧,”他说着,低头合掌,像他这60年来无数次做的那样。

翻译:Yiting T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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