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平安夜,媒體技術研究者蘇倫走在南京大學的校園裡,鬱悶地發現自己彷彿走進了百年寒冬的納尼亞,“周邊人跡罕至,一片寂寥,感覺不到半點聖誕節的氣氛”。同一天,他在一個大學生微信群里收到一條通知:“今天、明天、後天,三天時間內禁止在群內發關於平安夜、聖誕節、狂歡夜的圖片或文字,我們只過中國節,不需要洋人節!”

那一年,多所中國高校和中、小學校明令禁止學生在社交媒體上慶祝甚至談論聖誕節,河北、貴州和廣西等地的多個城市的政府頒布禁令,禁止商家擺放任何聖誕裝飾。也是在那一年,中國政府出台了新的宗教管理法規,中國家庭教會開始遭受新一輪更嚴酷的逼迫。

2022年聖誕即將來到,而中國政府最近剛剛放鬆了抗疫封控政策,很多中國基督徒在逼迫和疫情當中開始思考未來如何過聖誕節的問題及其對傳福音的影響。

在廿一世紀初的中國,不但有政府禁止學生和商家慶祝聖誕節,而且有知識分子呼籲“抵制聖誕洋節”。2006年,北大、清華、南大、武大等高校的十位博士聯名撰寫公開信,倡議中國民眾抵制聖誕節和“准耶教化”,呼籲國人“走出文化集體無意識,挺立中國文化主體性”,在互聯網上引發熱議。

認同十博士觀點的人認為,一個“一不讀聖經,二不做禮拜的中國人,去慶賀(耶穌)這樣一個自己不崇拜的人的誕辰”,是自卑“崇洋”、“缺乏信仰”和“背離中國傳統”的表現。但也有很多人對十博士的倡導不以為然。他們認為,今天的中國年輕人過聖誕節,只是“追求時尚”,藉機玩樂,根本無關宗教信仰,沒有必要上綱上線橫加阻止。在他們看來,以捍衛中國傳統文化、“拯救國人信仰”的名義抵制聖誕節,是十分“可笑”的。

有一個在大多數相關網絡熱評中被忽略或者故意避開的事實,就是在中國,慶祝聖誕節的人並不都是“一不讀聖經,二不做禮拜”、僅僅為了趕時髦、藉機尋歡作樂的人。今天的中國有數以千萬計的基督徒,他們慶祝聖誕,是為了記念耶穌基督在兩千年“道成肉身”降世為人。

他們中的一些也曾在網上回應抵制聖誕的呼籲,解釋基督徒慶祝聖誕節的真義,但他們的回應甚至在中國牆內網絡封禁基督教內容的新規定出台之前就基本上都被刪除。

抵制的心態

一些中國知識分子如此熱心於對聖誕節的抵制,與過去二十年民族主義思潮在中國的再次興起相關。中國在過去遭受西方列強欺負的恥辱和今天中國的強大(至少從經濟發展的角度來說),讓很多中國人產生一種混合了隱性自卑與盲目自大的“愛國主義”情結。而近年的聖誕節之爭,更加凸顯在民族主義思潮之下,受到中共控制、引導的社會輿論對於西方思想——特別是基督信仰的排斥與對抗心理。

海歸基督徒、多媒體創作人陸思(因爲安全的原因使用化名)認為,抵制聖誕的理由,“其實就是藉著民族主義浪潮的高漲,給人扣上‘崇洋媚外’的帽子。”

來自北京、現在美國進修神學的郭顏認為,抵制聖誕的想法背後,是“原子化”、一元化的思維。跟美國教育崇尚的開放包容和尊重多元性相反,“中國是灌輸式教育,是做臣服的順民,同時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競爭教育。所以批判‘崇洋媚外’,提倡文化自信,其背後原因是排斥多元文化。”

文化的恩怨

許多中國基督徒跟許多非基督徒學者一樣意識到,在中國,很多年輕人喜歡過聖誕節,其實跟他們是否認同基督教信仰關係不大,而更多是商品經濟下的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行為。因此以拒斥“西方文化入侵”為名抵制聖誕節,有人為製造恐懼、煽動“文化戰爭”之嫌。

浙江大學傳媒與文化學院邵志擇老師指出,“基督教在近代中國一直在政治和文化層面遭遇抵制,因此耶穌聖誕在近代中國能成為一個節日,基於民眾消費的物質享受可能是主要原因……中國人對待西方現代性過程中的內在矛盾,即在抵制其政治、文化、精神內涵的同時又欣然接受其物質文明。”

另一方面,從民族主義出發抵制聖誕節,也帶出來基督教信仰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係的問題。很多中國基督徒都指出把基督教視為“洋教”和“西方文化侵略的工具”的謬誤。

住在成都的中國文化研究者冉雲飛老師說,因為中國文化中沒有絕對真理或“獨一真神”的概念,所以中國人會區分“本國神”和“外國神”:“中國人只把神當成區域神。因此神不是中國的,就是外國的‘不是福建(瑪祖廟)的,就是浙江(土地廟)的——就像一個街道辦主任。”

在湖北某家庭教會牧會的趙亞倫牧師(因爲安全的原因使用化名)說:“基督教對整個世界的文明的推動、促進和更新都是顯而易見的。真正的信仰也應當是普世的,而不是某種民間宗教。”

現在美國攻讀神學博士學位的北京錫安教會牧師龍降恩說:“我自己曾經就是一個‘一不讀聖經,二不做禮拜的中國人’,然而聖誕節所慶賀的那一位卻成為我生命中最寶貴的禮物,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事實上,一個‘一不讀聖經,二不做禮拜的中國人’也不得不承認耶穌基督的誕生是真正的劃時代的事件;一個‘一不讀聖經,二不做禮拜的中國人’仍然享受着中文聖經和合本對現代白話文運動的重要貢獻、來華宣教士對中國社會的積極貢獻、以及基督信仰對人類文明的普遍貢獻。”

聖誕與宣教

如果慶祝聖誕被抵制、禁止,對中國教會傳福音會有怎樣的影響?在過去這三十年的大部分時間裡,慶祝聖誕節都是中國家庭教會每年用來外展、傳福音的大好機會。在一些大城市裡,每年的平安夜,官方“三自”教會裡都會人潮擁擠、人滿為患,而且很多是年輕人。家庭教會也紛紛租用酒店等場地舉辦聖誕晚會等福音性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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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顏告訴CT,她懷念昔日跟北京的弟兄姐妹一起在聖誕節傳福音的光景:“在受逼迫和封閉環境下,中國家庭教會大膽地把聖誕節變成了一場又一場的傳福音聚會。我清晰記得我們會在聖誕節藉著小組聚餐,一起觀賞聖誕相關的音樂、戲劇、電影等,邀請陌生人和非信者來教會聽福音。我們也會走到各個地方向人發福音單張,邀請人來教會聚會。”

如今,中國家庭教會不但正遭受更加嚴酷的逼迫,而且面臨新冠疫情的“新常態”。郭顏說她感覺如今的中國家庭教會恐怕很難再想過去那樣藉着慶祝聖誕大張旗鼓地公開聚會和傳福音了。

“但上帝的道不被捆綁,”她說。中國基督徒仍然在用各種可能的方式向同胞傳福音。郭顏舉了一個例子:后疫情時期,網絡雲端聚會已經成為教會傳福音的一種常見的方式,基督徒在聖誕節期間即使沒有面對面的聚會,也會利用網絡通訊工具一起在網上唱詩、短講、慶祝聖誕、講述福音。

陸思認為對聖誕節的抵制和對教會的逼迫也可能為中國基督徒帶來傳福音的機遇:“以前在面對逼迫相對少的時期,很多基督徒其實都會偷懶,只在聖誕節才開始傳福音。而且傳福音也只是把人帶到教會中,自己的任務就結束了。但面對新一輪的限制,我們更應該看到,傳福音是每時每刻都可以做、都應該做的事,而且也不僅僅是把人帶到教會來這麼簡單。如果教會不再被允許聚會,那麼我們就去到人群中,或把人邀請到家中,向他們傳福音。”

中國基督徒面臨的新的挑戰也涉及基督教“本土化”的問題。

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博士、現在美國加略特(Garrett)福音神學院進修的胡吉勛老師對於基督徒用慶祝聖誕節來傳福音抱持一種淡定的態度:“由於聖誕節的日期選擇並非出於聖經,也不是基督徒的核心信仰內容,因此,對教會來說,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對聖誕節的抵制,都並不會讓教會對基督信仰產生動搖。”

鑒於民國以前上海人曾經把聖誕節稱為“外國冬至”,胡老師說,也許在未來中國基督徒可以推廣一種記念耶穌道成肉身的“福音化冬至”,把聖誕節改造成一個本土化的基督教節日。

龍降恩牧師提醒中國基督徒,面對民族主義的拒斥,我們需要超越文化的爭執,堅持用愛心傳播“普世歡騰”的好消息:

“聖誕節並不是西方人的‘洋節’,而是無問西東、普天同慶的全球節日。從歷史起源及發展的視角而言,基督信仰發端於亞洲,而非歐美,並且如今已經遍布全球……福音挑戰任何文化中的假惡丑,成全任何文化中的真善美。那句在中國廣為流傳的反基督教的口號,‘多一個基督徒,就少一個中國人’,是錯誤的。事實恰恰相反:多一個基督徒,就多一個‘因真理、得自由、以服侍’的中國人,就多一個依靠基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中國人。”

Sean Cheng是CT亞洲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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