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飞机在我头顶上空翱翔的景象会让我渴望得眼睛刺痛。那时,我是一名大学辍学生,只有24公斤,骨瘦如柴,多年的厌食症将我啃噬得只剩下器官和皮肤。

每当听到飞机的声音,我就会抬头仰望天空,想着飞机上的人们忙碌地生活着,可能正飞往香港或洛杉矶参加重要的工作会议,或做着那些不像我这种因厌食症而濒死的人会做的重要事情。我会停下来,感到胸口深入骨的疼痛,回想自己曾梦想著成为一名环游世界的记者的日子。

二十年后,我真的成为了环游世界的记者。我写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长篇故事。我成为那个在飞机上往返于会议和研讨会之中的大忙人。我曾骑马穿梭缅甸的丛林,报导一个非传统的人道援助组织;我曾搭乘双人飞机飞越遥远的阿拉斯加冰雪国度,报导当地原住民的故事;我曾开车经过长颈鹿和羚羊觅食的开阔的草原,去报导肯亚华裔移民的故事。

我终于实现了20年前看似天方夜谭的梦想。彼时的我失去生命所有的目标和意义,而现在——怀了第二个孩子的我,却要放弃这个梦想,做一个全职妈妈,并且不知道会做到何年何月——我的心里很难受。

我知道,能够选择不工作并在家育儿,已是种特权。我也知道,在许多女性为不孕和流产挣扎的时候,能够生育是一种祝福。因此,我是带着羞愧的心情说着这些话:我对即将从职场妈妈转变为全职妈妈感到恐惧。

我长久以来一直怀抱着做我现在从事的职业的梦想,并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付出艰辛的努力。现在放弃它,感觉就像在体操表演时,空中翻滚的华丽状态嘎然而止,动作定格,身体僵硬地卷曲在空中,不断地下坠,却永远无法着陆。

当我与我的门徒训练小组分享这种挣扎时,我们的组长,一位有三个成年孩子的女性,曾为了全时间照顾孩子放弃潜在的护士职业,发出啧啧声。她说:“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你是典型的现代女性。”

她说得没错。我对刻板的性别角色感到愤慨。我声称支持女性追求她们的梦想,无论是工程师、飞机机长还是家庭主妇——但说实话,直到最近,我都无法理解那些选择母亲身份作为她们职业的女性。

成为母亲从来都不是我的梦想。我不相信“女性有办法兼顾家庭及事业”的热门观点。从数学上来看就是不可能:你不可能将百分之百的努力投入事业,又将百分之百的努力投入母亲的角色。显然地,我选择了事业;我不认为自己有一丝母性本能。即使是最胖嘟嘟可爱的婴儿,也没有让我想要成为母亲。

关于女性身分和母亲身分的讨论似乎经常陷入令人疲惫的文化战争,争论的焦点往往放在刻板印象是否属实,而不是放在真实生活着的女性:其中一个阵营宣称,女性可以自由地做任何她想做的事,追随自己的内心(即使我们知道人类的内心往往像我那蹒跚学步的孩子,变化无常、难以预测、前后不一)。

另一个阵营则说,像我这样的女性吞下了关于女性身份的“邪恶谎言”。他们说,女性最高或最伟大的使命就是为人妻及为人母。他们说,女权运动欺骗了女性,让她们相信事业可以满足我们,而家庭主妇的生活平淡无奇,令人窒息。

确实,这个社会没有给予家庭主妇足够的重视,这可能会让选择待在家的女性感到被忽视和渺小。这解释了近期在美国兴起的一股“传统妻子”风潮。在这股社交媒体风潮里,女性拒绝为她们的围裙道歉,自豪地重拾女性的“传统”价值:她们将其诠释为在家做饭、清洁里外和照顾家人,并以富有美感的复古滤镜照片来呈现他们美好的生活。

但这两个阵营都没有说到我心坎里。我与其他那些在母亲身份或事业中挣扎寻求满足的女性进行的对话也和上面各种论述没太大关联性。

是的,我想我是个所谓的“典型的现代女性”——但我并非仅限于此。我小时候那在笔记本上填满对未来的创意想像和故事的美好时光,并不是某种“女权主义者的呐喊”,而是反映着一位充满创造性的上帝赋予男性和女性的共同天性,让我们使用这份恩赐来创造及滋养大地。我工作并不是因为我兴奋地想推翻父权主义,赚取财富或社会地位。我工作是因为我热爱这份工作。

但后来一切都变了。我们的儿子在我的子宫里成长了几个月后,我终于真的注意到他的存在——因为他开始踢腿了。两年前,在我真的准备好成为母亲之前,他以激烈的哭声来到这个世界。

还好加州有家庭带薪休假的福利,我得以请四个月的产假。 122天全职照顾儿子的日子是个模糊、缺乏睡眠的朦胧画面,浸泡在甜美的母乳和孩子带着奶香的打嗝声中。我分不清太阳是升起还是落下。

但我也从未体会过这份温柔。我内心绽放的爱不是蜜月玫瑰,前一季新鲜活泼,后一季凋零低垂。这种爱不断地成长,像一株迷人的常春藤,常青而茂盛。我怀着敬畏和新闻记者的好奇心观察这份萌芽中的爱:我的身体真的创造了这个神奇的生物吗?在我眼中,为什么这个爱哭、满身皱折的小东西在我眼中看起来如此甜美可爱?

我无法想像没有儿子的生活,无法想像我怎么会曾经渴望一个没有他的生活。然而,我也感到无聊到快发疯。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工作。休完产假回来的第一天,我拂去桌上的灰尘,端着一杯热腾腾、而不是不冷不热的咖啡坐下,感觉像得到一次度假的机会。在很多方面而言,我感觉自己被解放了。我那因久久未使用而变得迟钝的脑袋,终于可以探索宝宝吃饭及起床时间表之外的事物了。

但我回到工作岗位时也变了一个人。我感觉自己老了、脾气更暴躁了、行动更迟缓了。我的创造力像顽固的感冒一样沉闷且堵塞。我的注意力难以集中,所有感官都被一个贪婪地渴望食物、触摸、关注的孩子过度刺激着——他索求的不仅是我能给予的一切,而是远比我所能给予的更多。

出差做报导变成一场后勤大混战,我需要给一整个冰箱存量的母乳贴上标签,准备整整两周的健康餐食,给付保姆额外的工时薪水,有时还要让孩子的祖父母跨越大半个国家来帮忙。

想办法确保母乳不停断让我倍感压力。有一次,我在一辆防弹卡车后座,夹在两个成年男子中间,长达10小时在战火纷飞的乌克兰田野间穿梭。中途我们停下来快速地吃午餐,我冲向洗手间,疯狂地努力将满满的乳汁倒入洗手间的水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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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影响了我的婚姻。当我在海外出差时,在视讯通话里看到先生疲惫不堪、憔悴的面容,让我既内疚又恼火。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丈夫就像溺水的人发现木筏一样松一口气,然后疯狂地划桨离开,留下我在水里弥补不在家时的家长责任。

我深深爱着我们的儿子。但我不觉得做母亲有成就感;然而工作同样不会让我感到完全地满足——也许从来就没发生过。即使在我成为母亲前,我记得每过一个生日,我就会感到焦虑不安,因为又过了一年,我从20多岁逐渐进入30岁的人生阶段,我感到像患有厌食症时那样的饥饿及空洞的不满足感,觉得自己没有达到我所期望的成就和影响力。

“实现感/满足感(fulfillment)”是21世纪第一世界国家人民的困扰。以这类问题形式出现:我的婚姻让我满足吗?我的友情让我满足吗?我的事业让我感到充实吗?和我一无所有、骨瘦如柴的时期相比,我如今拥有的一切就像拥有了星空、银河、宇宙。

现在,我除了拥有星星和银河——还有意料之外、未曾求过的“母亲身份”这个礼物——而我仍然觉得不够。

如果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被现代女权主义洗脑了,我只需要找回作为女性的“真正”意义,那么这只是在羞耻感之上叠加羞耻感,让我从一个虚假的幻觉走向另一个。我见过许多家庭主妇将自己的孩子和育儿方式与他人进行比较,然后在孩子出现问题或离家上大学时陷入身份危机。

不满足感并不是女性才有的问题。这是全人类的问题。

多数男性“似乎”能兼顾两个世界——父亲和事业。没有人因他们追求理想而批评他们,当他们带孩子去公园玩时,还会得到人们的称赞。我们也很少听到男性谈论自己为了家庭牺牲事业,而这个事实令人感到遗憾。我认识一个熟人,他过于忙碌地建立自己的公司,以至于没有时间安定下来。现在,他快50岁了,富裕且成功,却仍和20多岁的女性约会,因为他非常渴望有孩子。如果他能早点考虑到追求理想所要做出的牺牲,也许会对他有帮助。

我渴望的很多东西都是好的。我是造物主照着自己的形像所造的。我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创造,这包括孩子,但不仅仅只是孩子;工作和母亲的身份从来就不是为了满足我而设计的。在人类开始繁衍或耕种之前,上帝就已喜悦人类,并仅仅因着人类的存在而形容他们“甚好”。祂所创造的人类在祂里面已经得着满足。生养众多和治理全地是一种祝福,一个额外的赏赐。

圣经就是这样开始的。 《创世记》第一章和第二章如此记录着。问题是,我被困在《创世纪》第三章的故事,并不断地重复它。

近期,在我开始重读《创世记》第三章之际,我的身心灵处在一种不安全感、疲惫且不满足的状态。但上帝点亮了我的眼睛,我在《创世记》第三章看见我自己。我看到蛇扭曲了上帝的话语、扭曲了上帝的品格,在我的心中植入怀疑和诱惑:上帝真的是良善的吗?我真的被祂满足吗?我看见自己站在园子里所有可以吃的果子中间,却执着于上帝禁止我吃的那个果子。那个丰盛满溢的、永不匮乏的园子对我而言并不足够。上帝也不足够。我想要那个果子。

那个果子是骄傲的罪。是骄傲让我为自己设下不断攀升的期望,是骄傲让我透过我所创造的东西来衡量自己的价值。但我永远不会满足,因为我太清楚自己差得有多远,还有多少人比我优秀,然后我感到羞耻,害怕被揭穿。也许我再也不会让自己饿到濒死,但那同样有毒的、曾导致我患上饮食障碍症的骄傲及羞耻感的有毒混合体,仍淌流在我的血管里。

《创世记》第三章并不是个远古的故事。它是我们的现实生活。它是运作这个世界的引擎,是我运作人生的方式。

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后,我将专注于母亲的身份。尽管我不知道这个季节会持续多久,但上帝呼召我信实地以这个身份管理这个季节。我将无限次地重复喂奶、摇哄孩子、拍嗝的循环,即使这一切让我感到枯燥单调。

我会尽力忠于这个职分,即使我可能同时满腹怨言。我的后背会疼痛,我的脑袋会发出咯吱声。我会竭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不对蹒跚学步的孩子和丈夫不耐烦,然后也会有不小心失控的时候。我会感到无聊,我会想在某些事情上寻求满足──直到我提醒自己想起那个园子,以及《创世记》第三章并不是故事的结局。

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季节里,将会有新的恩典。也许我不该专注于思考女性在事业和母亲身分的牺牲比男性更多是多不公平的事。也许这是一种祝福,因为从职场妈妈到全职妈妈的转变会戳中并拉伸我最柔弱和疼痛的地方,让我从惯常的运作系统中清醒过来,去反思并改革我旧有的思维模式,使我心意更新而变化。

而这一点也不沉闷或单调。

索菲亚·李(Sophia Lee)是《今日基督教》的全球特约撰稿人。

翻译:Jane Hao / 校编:Yiting T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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