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遜·曼德拉、迪特里希·朋霍費爾、馬丁·路德·金、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當我們想到20世紀有信仰的持不同政見者時,這些名字就會浮現在腦海中。這是其來有自的:這些人以他們的決心和毅力、雄辯的話語以及他們對抵抗不公之含義的深刻探究,給人類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迹。現在,由於歷史學家連曦的研究,我們給這個名單加入了一個新的名字:林昭,已知的在毛澤東時代公開和堅定地反對共產主義的唯一一位中國公民。

杜克大學神學院的世界基督教教授連曦,就現代中國與基督教的接觸多有著述。他的第一本書《傳教士的皈依》(1997)是對美國新教20世紀早期在中國傳教的批判性研究。他的第二本書《浴火得救:現代中國民間基督教的興起》(2010)研究了宣教士的基督教轉化為充滿活力的中國本土信仰的過程。連曦在2012年開始研究林昭的生平,次年收到了她獄中作品的副本。他的研究結果成書為《血書:林昭的信仰、抗爭與殉道之旅》(English edition: Blood Letters: The Untold Story of Lin Zhao, a Martyr in Mao’s China),取材於林昭的獄中作品、多年的採訪、與林昭親密接觸者的通信、以及在蘇州和北京的大量實地調研。

林昭的故事讀來並不輕鬆。它鮮有希望的亮光,絕望遠多於勝利。無疑,連曦因多年來接觸它而承受着二次創傷。然而,如果任何人想懂得堅定地反對邪惡政權的真實代價 ——身心和家庭的代價,了解林昭的故事是非常必要的。在對這個非凡人生的敘述中,我們看到基督信仰如何給人勇氣來抵制極權主義,維護我們的道德自主權,在必要的政治異議中支撐着我們。

皈依與醒悟

林昭,是彭令昭的筆名,她於1932年出生,父母是積极參与政治的中產階級,因此她從小就明白介入政治的代價。她的家庭成員在蔣介石對共產黨人的清洗中經受苦難。在皈依基督教之後,她緊接着也皈依了中國共產黨(CCP)。這兩件事都發生在她就讀景海女子師範學校(Laura Haygood Memorial School for Girls)期間,這是一所由南方衛理公會(Southern Methodist)創辦的精英學校。林昭15歲時在那裡受洗。

在林昭上中學的兩年裡,中國被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的內戰所蹂躪。對於愛國青年來說,共產黨承諾的 "新民主 "似乎是對蔣介石腐敗、無能和鎮壓性統治的一劑充滿希望的解藥。林昭和其他許多人一樣,在共產黨與中國社會邪惡勢力的鬥爭中,看到了基督教與此的直接關聯。加入中國共產黨是她作為基督徒對正義充滿熱情的自然結果。

畢業后,林昭進入了一所共產黨的新聞學校,學習如何寫讚頌黨的文章。完成學業后,她在蘇州農村工作團工作了幾年。農村工作團成員與農民協會一起,對不公正的地主進行了暴力對抗,以便將土地重新分配給人民。這一經歷使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堅定地支持黨的主張。之後她重新回到報社工作,調查及報道政府的腐敗。

共產黨為何會失去這樣一個立場堅定的青年呢?林昭對中國共產黨的不滿始於她的領導辜負了她的理想。她發現上級濫用權力,並且逍遙法外。隨後,在北京大學攻讀文學學位時,她看到朋友們因為批評共產黨而成為攻擊目標。在反右運動中,有數百人失蹤或自殺,她因此不再相信在毛澤東領導下會有獨立的、思想自由的中國。1958年,由於同情被揭發的朋友們,林昭也被列入右派名單;當時她剛滿26歲。她對此的反應是試圖自殺。

林昭被處以三年的 "勞動改造",但由於她患有慢性肺結核、身體虛弱,她被允許在校園裡服刑,在資料室和花園裡勞動。雖然她從未放棄過青少年時期的基督教信仰,但她以公開的方式重回教會,這是一種安靜的反抗行為,也是一種重申個人尊嚴的方式。她的另一個公開反抗行為是發表了兩首批評毛澤東的詩,他的農業集體化導致了人類歷史上規模空前的飢荒。這兩首詩發表后,林昭於1960年10月被捕。次月,她的父親自殺了。

在等候審判期間,林昭被監禁了五年,基本上與她的家人和朋友隔絕。她每天都在寫詩和散文。她仍患有肺結核和其他疾病,並一度被宣布為精神病患者,但從未接受過治療。在候審拘留期間,她反覆地經受了酷刑;她被毆打、挨餓、隔離,以各種懲罰性姿勢戴上手銬。在她第二次試圖自殺之前,她寫了一首題為 《自誄 》的詩。這是她的第一份血書。

在沒有書寫工具的情況下,林昭用削尖的竹子扎自己,用塑料勺子收集自己的血。然後她將她的 "筆",通常是一根細竹條或稻草莖,浸入血中,可能的話寫在紙上,沒有紙就寫在衣服或床單上。

即使她的精神和身體狀況日益惡化,林昭仍然繼續寫作,為她自己,也為一個她希望能傾聽的世界。她寫作了劇本和詩歌,並記日記。她寫了一冊聖誕靈修。她寫信給母親、《人民日報》的編輯和聯合國。這些文獻中的大部分都沒有離開過監獄;她的看守盡忠職守地把它們作為犯罪證據歸檔。

1965年5月,林昭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三年後,仍然不願意放棄信仰的她將被處死。在這最後三年裡,林昭繼續寫她的血書。在寫給不再被允許探視的母親的信中,她經常表達在聖靈中得到的深深安慰。“別為我傷心,親愛的媽媽,烈火煉真金呢!歸根結底我是在天父的手裡卻不在他們魔鬼的手裡!”在她已知的最後一篇作品中,她認為上帝會憐憫 “中國大陸上之眾多死難者的自殺行為”。她請求讀者們同樣寬恕 “飽受苦難的靈魂”,並為那些死於毛澤東暴政迫害下的死難者作追思禮拜。想象着一個聆聽傾訴的、自由的人類,林昭得以在她的監禁中找到平安和意義。

瑤琴之歌

1981年,上海高級人民法院追認林昭無罪,並將她的遺作歸還給家人。這些作品從未被銷毀,因為她的看守不敢消滅可能的罪證。在渺無希望中,她仍相信她的“自由書”會流傳世間,而這一信念得到了證實。

在該書的後記中,連曦簡要地討論了林昭給後人留下的影響。最早發現她作品的活動家之一是“天安門母親”丁子霖,她17歲的兒子在天安門廣場大屠殺中喪生。在這些作品中她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氣。2010年,維權律師許志永領導了新公民運動,要求所有兒童享有平等的教育權利。在獄中,他閱讀了林昭的著作,並呼籲中國人以她為榜樣作出犧牲。已故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劉曉波稱林昭是 “當代中國僅存的自由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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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書》是對一個複雜的英雄人物的深入考察,不遺餘力、研究嚴謹、感人而不感傷。連曦的作品既不迴避林昭的個人缺陷和內心煎熬的現實,也認可了她留給後人的重要影響,使其首次被英語讀者廣知。

儘管連曦的寫作很細緻,但不熟悉中國政治和歷史的讀者有時會難以正確地理解一些術語——像右派、左派、共產主義者、民主主義者、國民黨、革命者和反革命者這樣的描述在中文語境中會有一些不同的含義。同樣,我還希望在附錄中有一個事件年表,以便在閱讀時參考。但這些都是對一本重要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著作的小小苛求。

《血書》提醒我們,身處一個壓迫性的體制中是多麼容易不提出抗議,只要我們能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就會對不公正現象視而不見、麻木不仁。林昭拒絕保護自己,如果這意味着放棄她的理想;她拒絕妥協。她的故事提醒我們什麼是真正的迫害,鼓勵我們相信信仰可以支撐我們,促使我們傾聽世界各地被囚禁者的聲音。

在她的作品中,林昭偶爾會把自己稱為彈奏古琴的音樂家——古琴是一種類似小型豎琴的弦樂器。在一首詩中她說:“永夜沉吟徹骨寒,瑤琴寂寞對誰彈?” 隨後她又寫道:“瑤琴韻斷”。然而,奇迹般地,今天仍然可以聽到那瑤琴的歌聲在風中飄蕩。

Amy Peterson是一位居住在印第安納州的作家,在泰勒大學(Taylor University)任教。她著有《危險地帶:我對拯救世界的錯誤追求》(探索出版社,Discovery House)。

翻譯:湉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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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ood Letters: The Untold Story of Lin Zhao, a Martyr in Mao's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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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 Title
Blood Letters: The Untold Story of Lin Zhao, a Martyr in Mao's China
Author
Publisher
Basic Books
Release Date
March 20, 2018
Pages
352
Price
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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